南非是接受西方文化最为深远的一个非洲国家。甚至可以说,南非所接受的西方文化,恐怕比东方民主国家更到位一些。从南非传奇人物纳尔逊·曼德拉身上,我们看到了西方文化那浓重的影子。
1960年,当非国大在南非遭禁的时候,曼德拉就嘱咐他旗下的那些年轻的非国大成员,说“没有必要牺牲,你们走吧,去外国深造”。在这些流亡的非国大成员里,其中就有今天的南非总统姆贝基。今天回过头去看,非国大的胜利已不再是最重要的话题,需要认真想一想的倒是曼德拉上面的那番话,在非国大面临政治困境的时候,这个组织的领导人没有号召他的党员忠于他本人和忠于革命事业,更没有号召他的党员赴汤蹈火、肝脑涂地,而是鼓励大家“临阵脱逃”,一走了之。
当初,我看到曼德拉上面那段话的时候,很有些不适应,斗争怎能没有牺牲呢?革命怎能没有牺牲呢?换言之,不牺牲,哪有斗争的胜利,哪有革命的成功?我自小就生活在这样的语境中:一些人的牺牲,是革命成功的必由途径——这里不存在谈判、妥协,有的只是镇压→反抗→牺牲的恶性循环。等到革命成功,又进入这样一个语境:我们今天的和平生活,是那些烈士用鲜血换来的。于是,生活在这一语境下的人们,就有了某种负疚感,好像欠了谁是的。欠了谁的呢?死人的债自然不用去还了,我们欠了那些活人的债,他们老在我们面前喋喋不休地强调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,我们也就只能乖乖顺从,否则就是忘恩负义。这段看似多余的文字,倘若不写下来,也就无从理会曼德拉“不必牺牲”的理念,更无从解读他的非暴力(1)抵抗原则。
从1960-1990这三十年间,非国大的非暴力斗争,尽管历经坎坷,但毕竟在1990年迎来胜利的曙光。这一年,白人政府取消了对非国大的禁令,曼德拉也结束了被白人政权关押长达二十七年的历史,姆贝基则结束了长达二十八年的流亡生涯,回到祖国。当年,在阴暗潮湿的罗本岛监狱,曼德拉曾说:“在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,我对自己的人民(单指黑人)获得自由的渴望,变成白人和黑人都获得自由的渴望。”为了换来不流血的和平民主,曼德拉非但不支持“把白人赶进大海”,反而呼吁黑人“将武器扔到海里去”!曼德拉更是顶住黑人解放阵线内部的强大压力,坚持与政府进行马拉松式的多党谈判,团结一切力量,化解种族怨恨。
曼德拉不计前嫌,与德克勒克为首的白人势力共同推动南非和平进程,避免了内战,进而使种族隔离制度彻底被清除,南非于1994年首次实现了多种族平等大选,曼德拉当选为南非第一任黑人总统。南非曾是世界上种族冲突最激烈的地区,但在曼德拉的坚决倡导下,新南非并没有沿袭“纽伦堡”式的国际审判方式去处理历史宿怨问题,而是成立了一个“真相与和解委员会”。什么意思呢?就是说出历史真相,然后大家和解,而不是秋后算账。
人们不会忘记,曼德拉从狱中释放后不久,曾对记者说:“我就想在我的国家有议会民主!”这一直以来,都是曼德拉的一个梦想。为了这个梦,曼德拉和他的同事整整煎熬了三十年。这不是我们常说的耐心与毅力,而是对民主精神的不懈追求。在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上半叶近一百年的时间里,世界上有很多国家都有过革命经历,长则半个世纪,短则二三十年。革命就是流血,几乎成为这些国家的一个铁律。折腾了几十年,革命成功了,人们回眸一瞥,却发现山河破碎,家破人亡。人们尚未恢复重建的信心,却又看到一个极为不愿看到的残酷现实:先烈用鲜血换来的竟然还是跟从前一样的专制政体!
就成本而言,暴力革命推翻前朝专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,曼德拉靠非暴力推翻前朝专制,也用了几十年的时间。同样的时间,不一样的成功渠道,哪个划得来?这笔账恐怕连小学生都算得来的。更重要的一笔账是,暴力革命推翻前朝专制政体,通常也会顺势建立起一个新的专制政体。而非暴力民主运动推翻前朝专制政体后,新的政体一般很难再回到前朝曲上去,而是像曼德拉时代的南非、甘地时代的印度那样,“听唱新翻杨柳枝”了。
我并没有看到曼德拉在暴力与非暴力之间算什么成本帐,也许他的议会思想里已经包含了这些积极因素。比如在谈到南非为什么要毫不含糊地选择西方议会制度时,曼德拉的解释单纯得犹如一碗白开水:“我认为英国议会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制度,独立和公正的司法制度总令我仰慕不已。”曼德拉就是靠这么一条简单的理由,抵制住了“议会制度不可能适用于非洲”的弥天大谎,更抵制住了“非洲适于一党独裁统治”的谬论。
1999年,曼德拉做出一个感动非洲、震颤全球的决定,他宣布自己将永远告别总统一职,不再参加下一届总统竞选。这就是说,历经二十七年铁窗生涯后走向总统宝座的曼德拉,仅做了一届总统就彻底退出了南非的政治舞台。曼德拉的这一决定,亦如他选择议会制度的理由那么简单,他说,我老了,该回家了。当年华盛顿要求退出美国政治舞台的时候,大致也是这么说的,就是渴望退休后,回到自己的家乡,过一种宁静的田园生活,在那里,一直到死。
曼德拉的退休,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激流勇退,因为曼德拉老了,南非的议会民主实现了,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回家休息。假如曼德拉没有意向退出南非政治舞台,相信感念他的南非选民,也一定会让他把总统宝座坐穿,以此答谢他对南非历史的贡献。但我们想想,如果是那样,曼德拉还能是今天人们心目中的曼德拉吗?
在这个世界上,最不乏见的是嗜权如命的瘾君子,他们打着民主的旗号推翻前朝政府,而一旦自己坐上元首那把交椅,他比前朝更独裁,也更恋权。每每触及到这类政体毒瘤,就对应地想到把到手的权力奉还给人民的那些伟大的政治家,比如雅典的梭伦、美利坚的华盛顿、南非的曼德拉。这种联想虽然未必能改变什么,但却是人类心灵史上不可或缺的美感。
(魏得胜著《风中的文化帝国》,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年版)
【非暴力民主运动】在现代史上,坚持非暴力而达到民主进程之目的的,瞩目的有三位,第一位是1940年代印度的甘地,有数百万人追随他。一边是统治者的武器枪杀、鞭打、监禁和侮辱,一边是被统治者平静地接受惩罚。正是这种非暴力不合作运动,最终迫使英殖民政府做出让步,于1947年8月14日,同意印度独立。第二位是1960年代美国的马丁·路德·金,他领导的民权运动,参与者事先都受过“非暴力行动”的技术训练:参加行动的大学生一律服饰整洁,头发一丝不苟,以最有尊严的形象来到本来禁止他们去的地方。进入之后,以直视的目光正常地提出服务要求,保持不卑不亢的笑容,在受到拒绝甚至粗暴对待的时候,骂不还口,打不还手,并且保持自己的尊严。华盛顿和平大游行,是黑人运动的顶峰,吸引了包括许多白人在内的二十五万人,使1960年代美国黑人坚持非暴力争取人权的运动达到了目的。第三位是1960年代南非的纳尔逊·曼德拉,他的非暴力民主运动,使南非避免了内战,也使南非在1994年首次实现多种族平等大选。非暴力民主运动的精神,均来源于英国1688年的不流血革命。这股英国风,堪称人类运动史上最具人性光芒的一缕和风。